“师兄,我想对你好。”

    这是很早之前简易曾说过的话。那时文轩虽稍有触动,其实并未放在身上。却在之后的许多瞬间,简易一直都在用自己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命,来证明这一切。

    文轩要如何不被感动?

    最近那么多次,文轩在听到简易口中那句“我都是为了你好”时,因其哑口无言,因其屈服顺从,甚至因其而怅然不满时,已经有多久没有想起,在最初的最初,这句话中其实有着一个“想”字?

    若是他早些想起,是否会有些不一样的心情?

    但那少年认真的模样,文轩其实一直未曾忘却。哪怕简易其实早就不再是个少年,身量也不知什么时候长得比文轩还高了。

    此时他再想将这少年的模样驱出自己的脑海,竟也怎样都做不到。

    文轩再也忍不住,终究又一次伏地痛哭。

    他心中却隐隐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后一次露出这等丑态了。一切对命运不公的埋怨,一切的自怜,一切对自己血脉的不满与愤恨,都在这次痛哭中成为过去,成为迟早会被忘却之物。

    文轩知道,他必须接受自己的身世,必须接受自己的血脉了。

    他不再做能剔除妖兽血脉的梦,不再指望什么转世重修。他曾夸下要与此生的一切道别的海口,曾相信自己能斩断一切……却就在真正触碰到这锁链的一瞬间,他知道,他办不到。

    分明只剩下最后的牵绊了,他却不可能将其斩断。

    哪怕抛却一切,他也忘不掉曾经那个少年。

    文轩不知道在原地痛哭了多久,直到最后哭得累了,直接睡去。

    翌日,叶芹再过来看他时,便见他守在那圆盘边上坐着,身上似乎已经与以前有了许多的不同。这种不同十分微妙,很难形容,似乎多了些终于向命运屈服的认命,却又多了些终于决定要好好活下去的锐气。

    看到叶芹,文轩在地上写下第一排字:我必须对你道歉。

    叶芹正茫然间,就见文轩写出了第二排字:因为他对你那无礼的举动。

    “你在说些什么?”叶芹愕然反问,甚至有些气愤,“那明明是他的错,你道什么歉?”

    文轩写出第三排字:那就是我的错。

    叶芹顿时语塞,然后便见文轩写出了第四排字。

    ——是我放任他变成了那样。没有将他管好,是我的责任。

    叶芹一下子有些懵。她这才隐约发现,文轩和简易的关系,真的和她曾经所想过的很不一样。

    文轩对她笑了笑,起身甩了甩尾巴,便出去再寻了那小通界之主。

    “你想好了?”界主问他。

    文轩将那圆盘还回去,点了点头,又在地上写道:你所赐之物,让我看清了许多东西。

    “哦?”

    文轩道:我本以为世上已无可恋,本欲涅槃重生。

    “现在你放弃了吗?”

    ——是的。我现在甚至有些想不通,昨日我怎么会觉得世上已无可恋呢?

    界主笑了笑,“那你便无法涅槃了。”

    文轩停顿片刻,才继续写道:想重生,也不定非得涅槃。

    “是吗?”

    文轩认真写下这么一句话:破蛹,也是一种重生。

    这是句颇有意思的话,界主不禁笑出了声。文轩自己看着,也觉得实在口气太大,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笑着,文轩又扭过头去,看了看身后。

    他仍记得一句话。简易曾与他说过,哪怕他不想要简易追随,哪怕他逃去天涯海角,简易也能将他寻到。

    文轩知道简易的本事,所以从未怀疑过此话。所以他之前带着叶芹跑路时才会那样慌张,直到之后到了小通界才勉强松懈下来。

    而此时,他在心中想着:简师弟,我要走了,你打算何时追上?

    ……

    而这么几天里,简易其实一直在找着文轩。

    他从未遇到过文轩主动离开的情况,几乎都要疯了。他跟着文轩离去的方向追了数日,却始终慢上一步,始终差那么一点。最后文轩入了小通界,简易更是完全失去了方向,急得双目通红,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已经完全顾不上叶芹之事了,只想要快点找回文轩,却怎样也找不到。

    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掏出了那块圆玉法器。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也并没有对文轩说过。这圆玉法器中所蕴含的法力,他每次都能顺利推演出天机的基础,其实是有限的。每次他推演天机,除了会将自己的本源消耗一点,也会将其中的法力消耗一点。

    之前……大约就是在简易从归月岛出去,自行根据混灵斗的指引寻找宝物的时候,简易便发现,圆玉法器中所剩的法力已经不多。从那以后,简易便一改之前大肆挥霍的做法,严格克制了自己推演天机的次数,只留待最需要的时刻。

    但现在就是最需要的时候。寻不到文轩,简易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限度?

    他很快从圆玉法器里抽出一些法力,激发出来,借用这股力量诘问整个世界。然而世界并没有回答他。不知文轩究竟去了哪里,这些力量居然不够。

    既然不够,那就再用!简易咬咬牙,又抽出了许多。

    但是还是不够,居然还是不够!

    简易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不顾,能抽出多少便抽出多少,拼命只想寻到文轩。然而总有一股力量搁在他与文轩中间,无论如何也冲不破。

    这种阻隔简易曾经遇到过。当初他因为十分在意叶笙歌这个人,曾想过要推演小通界的所在,便遇到过同样的阻隔。此时简易已经约莫猜到,文轩大概到小通界去了。但简易还是不愿放弃,他不愿相信自己竟找不到文轩,最后豁了出去,猛地将圆玉法器中所剩法力全部抽出。

    他不信邪,不相信这么强大的力量也会一无所获。

    可这力量实在太强大了,简易曾经从未使用过如此强大的力量。一瞬间简易双耳嗡鸣,口中也溢出血来,只因为这力量对他身体的破坏也是前所未有的大。他一概不管,几乎就要发疯。

    他以为自己至少能找到一点线索,结果还是一头撞在了那阻隔之上,鲜血从口中喷薄而出,整个人几乎直接栽倒在地。

    就在此时,他听到一声叹息,就从那圆玉法器中传来。

    简易双目一亮,几乎绝处逢生,赶忙将心神沉入其中。很快他便在圆玉法器内部看到一个身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求求你!再借我些力量吧!”简易哀求道。

    “当初我带你进入此界,已经与你做好了约定。”老者道,“断无再出手帮你的道理。”

    “求你!”简易只道,“我非找到师兄不可!”

    “何必呢?”老者叹道,“如今你已经将从我手中得到的力量用完,而我当初想利用你达成的事情……你已经在这世界中改变了许多,通过你,我对一个外来者能对世界造成多大影响又多了更多了解,可以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完成得很完美。剩下的,无论你是想要重回原来的世界,还是想要投个好胎,我都可以为你达成。”

    “我只想找到师兄……”简易几乎是在哀求了,“告诉我,师兄究竟在哪里?”

    老者终于有些不耐,“你所寻之人现在所在的地方,与我一个故人有关。我与那处井水不犯河水,不想有丝毫瓜葛。你若再继续纠缠,我只当你还想继续留在此界,不再管你了。”

    “我当然要继续留在此界!”简易道,“我只求你……”

    这央求尚未说完,便换来老者一声冷哼,“既然如此,你我契约皆以达成。我允你继续留在此界,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老者便化烟而去。那曾经帮助简易良多的圆玉法器,也终于光华散尽,沦为一个死物。

    简易握着这圆玉法器,茫然四顾。

    天上不知何时飘下了细雨,简易在雨水中走了两步,却漫无目的,最后更是被石子绊倒,一下子摔到了泥地之中。

    简易在泥地里跪坐许久,终于一声惨笑。

    ……他被,抛弃了?

    第78章

    小通界一游,让文轩下定了破蛹的决心。然而对他而言,究竟什么才是那层束缚自我的蛹?天妖的血脉吗?曾经文轩是这么认为的,毕竟这血脉带给了他太多痛苦。但他现在想作为他而好好活下去,血脉已经是无法再逃避,不得不接受的东西了。

    所以什么才是那层必须挣脱的蛹?其实反倒是文轩那曾经身为人类的身份了。

    或者说,是那“我必须身为一个人类而活”的固执。

    而今文轩从小通界出去,一路行至那条名为落凤岭的山脉。此山由南向北不知绵延多少万里,东面横贯北宁中盛南丰三大洲,西面那广阔的土地却只被人们冠以一个名字——西冥。

    妖兽的乐园,西冥。

    文轩站在落凤山顶,面朝西边,凝视许久。而后他回首看了眼东面那些属于修士的土地,摇了摇头,笑着道了声告别。

    文轩甩了甩尾巴,径直越过落凤岭,迈入妖兽的领地。

    前方是他从未走过的路,充满许多可怕的未知,他的目光却坚定。

    何必总是担惊受怕,何必总是自伤自怜?

    至少他还有着金丹的修为,至少他还有着能为自己争出一片立足之地的实力。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人是妖,他都知道自己名为文轩,他的本心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是啊,既然已经注定不再是个纯粹的人类,何不试试作为妖而活?

    就抱着这样的想法,文轩毅然踏入了西冥。刚一迈过落凤山,许多生活在西冥边境的妖兽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外来者,亦有大妖发出吼叫想要将他驱逐出自己的领地,文轩却一概不惧。

    既然来了,他就不会轻易离开。若是有妖看他不惯,不过一战罢了。

    最开始,文轩只想在西冥寻个立足之地,然而今天打跑两个想和他争地盘的,明天打跑两个想用他果腹的,渐渐竟还打出了一点名声。

    不知不觉间,整整数座山头都归文轩所有,而又有一群小妖跟随身后。

    再后来,落凤岭以东,那群人类修士又出了幺蛾子。

    丹心苑竟与那盘踞北宁的大魔头联合,坑了蓬莱仙派和紫羽楼一个措手不及。蓬莱仙派内大乘修士直接陨落,整个宗门顿时分崩离析。紫羽楼稍好一点,门内大乘修士还留了一口气,却也损失不小,恨得牙疼。

    一下子几大宗门撕破了脸,北宁中盛通通燃起战火,不多时南丰也被这战火烧到,寻常修士过得个个心惊胆战,几乎无法修行。外海中顿时又挤入许多人,更有修士干脆一头钻入了西冥。

    但西冥妖兽,并不比那些杀红了眼的修士好对付分毫。许多想要在西冥中避开战火的人,最终都成了妖兽腹中之物。

    便是在这样情况下,一对兄弟躲入了西冥,却又在妖兽环绕下步步维艰。

    “小弟,别怕。”那兄长咬牙握住自己的剑柄,“你我好歹也都是个凝元期的修士,寻常妖兽奈何不了我们。”

    话虽如此,他们却已经在之前一场战斗中受了伤。如今这位兄长腰腹一侧血流不止,他弟弟更是只剩下一只脚能站。“哥,”那小弟哭丧着脸道,“如果实在没办法,你就丢下我吧,好歹保住你自己。”

    那兄长闻言大怒,正欲喝骂,却见眼前一道绿影一闪,连忙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只草精。虽然也是凝元修为,但草木之精不善争斗,比其他凝元妖兽弱上许多。更重要的是,草精集天地灵气所生,若得此一株,煎熬入药,不仅能让他们兄弟两人身上的伤势痊愈,更能补足他们在这段时日里所亏损的精气,让他们在之后的几天里好过许多。

    兄长的双眼立马就亮了,连忙又将剑柄一握,果断打算冒险一试。可他们现在身上都带着血腥,那草精刚一靠近就有所察觉,转眼就又退了开。

    两人哪能放任她逃掉?纷纷架起遁光,在后面追赶不止。

    草精一路逃着,速度不可谓不快。但那对兄弟显然在飞遁一道上有着特殊的造诣,非但怎么也甩不掉,还越追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