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止有多少人对她说着救救他们,她也不知有多少次像个懦夫一样捂住耳朵逃走。

    待到日落时,她终于找到一片无人的山崖,在龟裂的土壤上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宝音王就这么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待到她静下来,才上前垂首道:“卫盟主,可想救他们?”

    “……怎么救?我只会杀人,哪里会救人?”

    能想到的不过是杀几个贪官污吏迫使他们开仓放粮……但那些偏远的地方呢?粮食谁运?和朝廷的如果正面冲突,到时救不了百姓,反倒让那些想要开仓放粮的官员不好施展手脚。

    “方法不是没有,不知卫盟主可去过太荒山那头的东楚?”

    “未曾。”

    “太荒山以东,乃是前朝大越的鱼米之国,自新君上位之后,虽然缩减军支,但其在农耕上建树颇多,每年都要新建千余座粮仓才能放得下富余的粮食。”

    卫将离知道他不会无凭无据地说这些,冷声道:“他便是有粮食,以其与西秦的死仇,怕也只会见死不救,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坦而言之,东楚有意与西秦和亲,只要我们能出一位公主嫁与楚皇为后,便能得八十万石粮食,解一时之急。”

    公主……

    卫将离算的明白了他的来意,冷笑道:“八十万石?我虽然不大明白这事情的可行性,和亲就和亲吧,能嫁去做皇后,皇室里想必有不少公主愿意去吧。”

    宝音王垂眸道:“大公主既已明了贫僧的来意,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我一向听闻东楚重礼法,已经许了人的女人,你们还给他送过去,不怕东楚兴兵报复吗?”

    “大公主多虑了,此事不是西秦提出的,而是东楚下的国书。东楚只要您,未嫁或已嫁,有无子嗣皆不计。”

    “荒谬!你以为你是谁?让我去和亲我就要去?生民如何是朝廷的事,你们有什么理由要压在我头上?!”

    手中佛珠慢慢捻动,宝音王道:“正是因为道义有亏,朝廷这才要贫僧来苦心相劝,而非直接将清浊盟以叛党之名拿下,再借此相挟——”

    “你想是死吗?!”

    剑尖顶在眉间,一丝血液滑下,宝音王抬眸看着她道:“杀了贫僧,大公主以为朝廷便会放过清浊盟吗?”

    “那就让他们来试试!是狗官下的命令我就杀狗官,是皇帝下的命令我就去弑君!”

    宝音王忽然笑了一声,道:“大公主如此盛怒,恐怕不是因为自身有亏,而是怕与白雪川因此生隙吧?贫僧是否能认为……你始终是怕他的?”

    “我与白雪川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关。”

    宝音王稍稍后退了一步,道:“其实大公主无需如此防备,我们的目的到底还是为了救万民之饥荒,大公主若实在不愿,也可以佯作和亲,待到八十万石粮食入秦,以大公主的武学,从那楚宫中脱身也非不可。到时再想与其退隐,天下谁也拦不住您,不是吗?”

    “不可能,他会杀人……你密宗应该最清楚。”

    听到她这一句,宝音王敛去眼底的情绪,道:“大公主既已在考虑此事的可行与否,贫僧是不是可以认为您也认同和亲乃是最快解决此事的方法了呢?”

    “你……”

    “凡事以利益为最先考量,不愧是西武林共主,贫僧佩服。”

    “此事无需再议,我不会答应的,让朝廷另派宗室女,再以此相扰,休怪我大开杀戒!”

    “您若忧心白雪川,我们可以联手暂时将之关于地狱浮屠,密宗愿把镇狱鬼符交到贵盟手上——”

    “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眼底倒映出卫将离恨怒的背影,宝音王回头看着崖下彼此搀扶的灾民,直至西山的苍月初升,背后有别的密宗僧人来寻。

    “卫将离断然相拒,我们要如何与朝廷交代?”

    “她是蛟龙……拒绝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_(:3」∠)_工作实在太忙了刚到家不好意思……

    ☆、第116章 溯·浮屠

    除夕前夜,夔州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清浊盟堂前空落落的,盟中的人要么是回家探亲,要么与友人去喝酒,只有两三个扫雪的杂役,待扫至第二阶时,背后便传来踏着雪的马蹄声。

    杂役一回头,便看见卫将离披着满头的霜雪下了马,忙牵过马缰道:“盟主怎么连雪笠都不带?着凉了可怎么好?”

    “没事。”卫将离拂去了身上的雪花,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问道:“白雪川回夔州了吗?”

    “您不是临走前让人传话过去与他约于明夜在无寿山见吗?”

    “我有这么说过?”

    “您亲□□代的。”

    卫将离闭上眼想了想,疲惫地摆摆手道:“是我忘了。”

    杂役正要牵马离开,又想起了什么事,唤道:“盟主,您走的这半个月,夔州城有一些关于您的流言……”

    卫将离把被雪浸湿的头发撩到耳侧,问道:“又是哪家的门主死了要赖到我头上?”

    “不,说来也有些荒唐……日前夔州城收了一拨灾民,他们说东楚要拿八十万石粮食来与西秦和亲停战,但我们要嫁给东楚的那个公主自幼流落在外,只有找到这个公主,他们才有救。”

    “……”拂雪的手微顿,卫将离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说……”杂役小心地看了一眼卫将离的脸色,道:“说这个公主一双碧眼重瞳,是上天派来解救他们的,盟主,要不要让孟大哥喊几个兄弟去把造谣的人教训一顿?”

    卫将离闭了闭眼,道:“不必,让兄弟们安心过个年,至于那些流言……随它去吧。”

    随着除夕将至,夔州城里涌入的来自于北边的灾民越来越多。

    灾民里大多数是青壮男人和习惯劳作的健妇,至于小孩和老人,不是在路上饿死,就是成为了其他灾民的食粮。

    好在到了年底,夔州城的大户人家因笃信佛教,为积德多少会开设一些粥棚,让连日来为粮食奔走的清浊盟之人稍稍松了口气。

    “刺史尚虎呢?这两天躲到哪儿去了,城外那么多灾民没看到?”

    夔州是清浊盟的地头,这里的刺史尚虎多年来饱受清浊盟各种敲打,早已对卫将离没了脾气,每日生怕他们找上门,多年来一钱的贿赂也不敢受,硬生生被逼成了朝廷清流的典范。

    只是这次饥荒的灾民实在太多,朝廷又对粮食卡得死紧,再放粮下去,恐怕连养守备的粮食都没了。饶是如此,城外焚烧饿死尸体的灰烟仍然一日比一日多,因此刺史府已经让人拜访过十来次,到了年底刺史尚虎索性便躲起来谁也不见。

    说到底还是没有粮食。

    ——从南夷买进?找东楚的粮商走私?

    卫将离仰躺在椅子上,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念头。一两个州的饥荒可以这么解决,可这场饥荒覆盖了三分之二的西秦国土,那些投机取巧的伎俩就算奏效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正苦思之时,堂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个人,将一张拜帖递到卫将离面前。

    “盟主,有一张新的战书,您快过目一下。”

    卫将离看了一眼,困惑道:“……战书而已,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是剑圣的战书。”

    卫将离猛然坐直了身子,打开那张拜帖,眼神一凛道:“东楚诸子剑阁阮清沅?”

    “正是,昨日在金州的兄弟接到诸子剑阁门人带来的拜帖,说是剑圣新练成了归一剑气,正在南太荒挑战天下高手以试剑,说是输了便答应任何条件,指名要挑战天隐涯,您是第一个。”

    挑战天隐涯,若是在从前,卫将离指挥冷嘲一声剑圣胆儿肥,现在却觉得简直是雪中送炭。

    “盟主,剑圣忽然邀战有些诡异,要不然等其他高手战过,再……”

    “不,谁都不要叫,我自己去。”

    她不能叫任何人,尤其不能让白雪川知道,他若知道了,不知会用什么激烈的手段去阻止,最坏的就是她先前一直担忧的……当真建立一个新教派。

    卫将离反复将战帖看了三遍,合上道:“东楚朝中的武将多出身于诸子剑阁,阮清沅几乎是他们所有人的座师,其中不乏守卫边关的将领。我得通过这一战和东楚的武将打通关系,只要关卡这一层有一线希望,东楚的粮商不会放着金山银山不动心,哪怕只有一个,也是一条救命的粮道。”

    说着,卫将离写了封简信,道:“你把这封信交给闲饮,让他去无寿山带给白雪川,说我再迟一日。”

    “盟主,你慢些——”

    看着卫将离匆匆出去的身影,那报信的人回头看了一眼盟主座位上的纸笔,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拿起笔在手令上多添了一句话——

    ……正月初一,无寿山鹤峰亭相见,盟中诸人,协同密宗围杀之,囚于地狱浮屠。

    墨痕一干,外面的闲饮刚喝了点酒,正和两个兄弟走进来,见桌子上信件杂乱,问道:“卫将离回来了?”

    那报信的人低头道:“刚刚盟主出去赴战了,说是要为和亲之事做准备,这里有封手令,是给你们的……”

    ……

    “难得的雪景,何以神色郁郁?”

    “吾神色郁郁,乃是因见你神采飞扬,故而心生不快。”

    无寿山算是白雪川的友人兰亭鬼客的山头,兰亭鬼客听说他要退隐,先是在背后骂了好一阵,这才提了壶酒出来给他送行。

    “一想到你这妖孽还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就要退隐了,总觉得这人世间越发无聊。我还没见过你那师妹,还不知道是怎么个祸水法,能把你收了去。”

    轻轻转着手里烙着木棉花枝的白瓷酒杯,白雪川笑了笑,道:“不给看。”

    兰亭鬼客也懒得理这人,晃荡了一下酒瓶,道:“小气,你既要走了,临走前送你一卦,要不要?”

    “天机自有其缘法,有时窥探了反倒兀自扰心,不劳神也罢。”

    兰亭鬼客就好与他对着干,抓过对方的空酒杯,往桌上一用掷爻的手法一掷,看着酒杯来回打着圈儿,道:“你这是瞧不起吾道门的身份,你这话要是让吾那卦祖师尊听了去,他能吐三盆老血,嗯我看看……”

    待酒杯一停,兰亭鬼客咦了一声,又重新掷了一边,神色微凝。

    白雪川见他神色,扫了扫衣袖上落下的雪,淡淡道:“若是不好便罢了,无需勉强。”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卦象易变不一定准,说不说你也能解决,吾就不多嘴了,该是时候回师门见一见师尊,省得他老人家再念叨吾成日在外与魔头混在一起。”兰亭鬼客起身走至亭外,忽然有顿住步子,道:“你还是莫在这山上等人了,无寿山……情深不寿,名字不吉利。”

    “……知道了,等来了人我便走。”

    风雪越发迷蒙,檐角的兽铃下一层冰凌落在雪地里,与雪层下的石阶撞出细微的声响。

    白雪川已经许久没有感到冰冷了。

    地狱浮屠里的阴寒已经侵蚀到了他每一寸骨肉里,使得他对周围的一切有着一种麻木的冷静。

    可现在不一样,风雪里带来的不安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一丝迷茫。

    ——她怎么还不来?是风雪太大了,还是又去救了哪一户逃难的灾民?

    一向多智近妖的人,罕见地将脑海中浮动的猜疑和不安强行放缓,进而陷入一种耳目闭塞的状态,逃避着他所设想的那个最坏的可能。

    或者他应该想一些好一些的事,比如说她想去南夷的青崖去抓传说中会衔来神果的白鹿,又或是北地的草原上为月神捉上一匹它所中意的伴侣。

    他是该好好补偿她,这些年他孤行于他的道,欠了她不知多少应有的韶华……

    “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