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白雪川看出来卫将离的确是想打架了,就没有去拦,一侧的佛子温衡看眼前已战作一团,叹了口气道:“白佛友,老衲已许久未曾动武,恐怕难以相阻,现下如何是好?”

    “我这师妹孩子气得很,打得不过瘾是不会停手的,但愿贵门弟子耐得住。”

    ——你们鬼谷一门就没人能出来约束一下门人吗?

    佛子温衡一时无法,只能看着卫将离几乎是单方面殴打自己座下的弟子。但看着看着,也看出些许卫将离武学的端倪。

    “老衲自以为与令师夫昂子相交已久,却从未见过卫施主这功夫路数是何门何派。”

    天隐涯一门教授的以种种学识为主,要求门人参习纵横谋略,但对武学一道上并不强迫门人独修本门武学,只因每一代的弟子不是世所罕见的奇才,就是性情诡谲的异人,他们可以根据自身对世间的感悟选择自己所修的方向,无需过问师门。

    以佛子温衡的眼光自然是能看得出来卫将离使的功夫并非夫昂子那种圆融如意、厚积薄发的路子,而是越战越狂,到了最后恍如狼入羊群,哪怕是比她修为高三成的高手,也会为其气势所折。

    最重要的是……很邪,简直就是魔道功法。

    佛子温衡见白雪川并无异色,不禁问道:“白佛友对卫施主这武学有何看法?”

    魔功大多都有同一个特征——提升极快,过程痛苦,练成后性情越发暴戾。一个江湖人若非天性邪佞,多半是不会转修魔功的。

    他并不想卫将离去做一些有违她本心的事,只是不知不觉间,他的背影已经教会了她太多。

    她迫切地想追上来,并肩而立,或能偶尔能挡在他前面。

    ——何必非要追上来呢?在原地等着我不好吗?

    幽沉眼底映出不远处已与昔日那个在雪地里跌跌撞撞的稚弱女孩迥然相异的少女,瞳仁深处无端有些刺痛。

    “白佛友?”

    “……时间不早了,我带师妹下山,来日再会。”

    佛子温衡看门人都已经被打得灰头土脸,便上前道:“造真、造如、造净,收手吧,莫再徒惹笑话。”

    卫将离正打至兴头上,哪里管说话的是谁,看也不看向后一掌拍过去,抓起案上的佛香指着被拍得撞在树上的佛子温衡就喝道——

    “贼秃!你说收手就收手?看清楚现在谁饶谁!眼神儿不好修为不到家,我帮你多烫几个戒疤怎么样?!”

    “……”

    全场寂静,这时候白雪川快步走过去把卫将离从桌子上抱下来夹在胳膊下,道:“温衡大师,今日天色已晚,来日必携师妹登门致歉。”

    言罢,他便夹着卫将离消失了。

    消,失,了。

    “师尊!师尊你怎么了!还不快来人,杀了她啊啊啊啊啊!”

    ……

    到了山下,卫将离才戳了戳白雪川问道:“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还好。”

    “那老和尚到底是什么人呀?”

    白雪川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把师父的胡子全拔光是什么后果?”

    卫将离回忆了一下夫昂子那每天打理得比她的头发还柔顺的宝贝胡子,沉默片刻,道:“师父会满天下追杀我,剪我的头发做成胡子黏上去吧……”

    “你刚刚就做了类似的事。”

    ——好像是挺严重的。

    卫将离站在西秦武林盟主的角度上考虑了一下,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为和刻意引战没什么两样,道:“我现在去找师父能把这事儿平了吗?”

    “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他们要满江湖追杀我剔我的头发呢?”

    “那师兄就去烧苦海的山门。”

    “师兄。”

    “说。”

    “我觉得我杀人放火这种坏事肯定都是跟你学的。”

    “嗯,都是我教的好。”

    ……

    如果白雪川一直如那时一般,卫将离还不会有后来的事。

    自地狱浮屠脱身之后,白雪川并未再向密宗寻仇,而是仿佛在向世间所有的佛道大家寻求一个最终的答案一般,四处拜访,或是参与一些她听都未听过的佛辩会。

    每一次辩佛后,他眼底的神采都会越来越浓黯,同时也越来越深陷于对情爱的固执中。

    她开始发觉白雪川的异常。

    “……这后面可是佛堂。”

    木鱼和梵铃的声音穿墙而过,卫将离有点尴尬地靠在墙上,道:“你都跟淮南的蒋宗泰居士约好了要辩佛,怎么忽然又不想去了?”

    指节轻轻擦去下唇细小伤口流下的血,白雪川淡淡道:“都是些无趣之人,不去也罢。”

    卫将离道:“人都来了,何必又失约?”

    “你听。”

    隔壁的佛堂里念经声和佛器敲打声响作一团,待到卫将离凝神去听时,才听见约白雪川来辩佛的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药拿来了吗?”

    “南夷的秘毒,一旦沾上了便会腐蚀武脉,再难动武……到时密宗种种至高心法,都是你我囊中之物。”

    “可是下在茶水中?”

    “此人敏锐过人,下在茶水中多半会引他猜疑。你我先服好解药,待香燃尽时,这满堂的僧人都会与他陪葬,谁还知道今日发生何事。”

    “那就仰仗蒋兄了……”

    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回了,每次卫将离都要找上去教训教训这些名为除魔实为利益的杂碎,这次也不例外,卫将离正想寻过去时,被白雪川从背后一拉,圈在怀里。

    卫将离刚想让他放开,忽然耳尖被他咬了一口。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阿离,你是不是也觉得,有时候杀人比传道授业来得快?”

    “你想直接杀了他们?”

    “他们……和他们这样的,所有人。”

    他说这句话时,卫将离就感觉到了他的状况有些不对,直到次日,清浊盟的人找到了卫将离,说蒋宗泰和淮南七大家修士一夜之间都被杀了,杀人者并非白雪川,而是一些仰慕他佛道造诣的狂热梵逆者。

    强大的存在势必会吸引弱者依附,无论他愿或不愿,他已经在无意识地破坏“秩序”了。

    “……半个月后在夔州召集清浊盟所有兄弟,准备选一个新盟主出来。”

    “您要退隐?”

    “我若不退……再这样下去谁还能治得了他。”

    ☆、第114章 溯·天灾

    “卧槽跟密宗都快明着刚的时候了,你退什么退?!”

    闲饮是把他自己新抓的一匹蛟龙驹跑瘦了才匆匆赶回夔州的,一来就听说卫将离要卸任回老家结婚,当即便恼了,拍着桌子怒道——

    “你忘了这牌匾上的人是怎么死的了吗?!屠一个白骨灵道你只想了一天,灭一个密宗你准备了三年,现在说放下就放下?”

    旁边的人连忙按住闲饮:“这些年盟主有没有为我们打生打死的大家都心里有数,都是过命的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哪儿突然来的那么大的火气?”

    “行了,事先没交代,我也有错。”

    卫将离抬头看了看正堂匾额上“清浊盟”三个字。

    这三个字是她当时怀着一腔对世间不公的愤恨,借着三分混着纸灰的醉意写下的,墨痕勾折间足见当年那种势不可挡的锐气。

    “乔哥儿那时跟我说过的话我还记得很清楚,要我们匡正世间不平事。起初我想得很简单,是善便护,是恶即斩,但乔哥死后,真到要为他报仇时,我才发现并不是我有过人的武学就能出去大杀天下的。你们抬头看看,密宗的深层、隐世的方士末裔、前朝的西魔教、内外百家至今未露头的那些个高手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得看着你们挨个儿下去陪乔哥儿去。”

    她说的这段话,让周围的兄弟们都是一叹。

    “盟主也别难过,兄弟们的命里都有你一份豁命的恩情在,死了也不会怨你的。”

    卫将离摇头道:“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死了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是铁打的道理,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只不过是无关的人拿来寻求豪情的臆想。”

    闲饮稍稍冷静下来,喝了半壶酒,道:“我也不是说非要叫你继续打打杀杀的,你总要给我们个说辞,你那同门就这么可怕?”

    “听过淮南蒋宗泰吗?”

    “听过,好像是个挺有名的佛门家修士,跟淮南的名门望族都关系不弱。”

    卫将离把桌子前的一张纸飞到他面前,道:“杀了他的就是淮南的名门望族的一些世家子,这些人家里可都是有官身的,动手之前也没个计划,一群密宗狂热信徒在一起喝了顿酒,就提刀灭了蒋宗泰满门,说是为了毗卢遮那尊者。”

    “毗……什么?”

    “梵语里如来至高身的意思,密宗以此代称大日如来尊佛在现世的代行者。”

    大日如来,一听这四个字江湖人本能地就想起了密宗至高心法,他们听说过或见过的、实际上有战绩的天底下就只有一个人。

    “说的是白雪川?”

    “你可别以为他单单是一个我们加起来都打不过的人。”

    “……你说这个单单我们就已经很力不从心了。”

    卫将离眼神认真道:“我虽然成日里跟着他厮混的时候不觉得他有多想建立一个教派,但事实是如果继续放他在江湖上四处浪,显然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密宗势力渐弱,那些对其丧失信任的信徒必然要将视线放在白雪川身上,很有可能在他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那些人自己先建立一个新密教。”

    ……这就玩得大了。

    闲饮愁道:“白雪川本人是怎么想的?”

    卫将离:“我是觉得他现在脑子里就剩下两件事,一件是跟我成亲……”

    闲饮:“哦,恭喜,另外一件呢?”

    卫将离:“毁灭世界。”

    闲饮果断道:“你还是赶紧去和亲吧,下任盟主我们晚上喝个酒划拳决定就好。”

    卫将离又道:“那怎么行,你们不交红包本盟主死不瞑目啊。”

    “滚滚滚,要红包可以,先把你抢我这么多年的好酒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