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来报薛升在薛晋房里闹事时,薛康林不知何事,只是无力再管,让管家过去瞧看,又浑浑噩噩睡下了。
管家哪里敢管,这薛升真跟疯了似的,他刚要上前就被他砸开,看得他心惊胆战,退步不能上前。
薛升找不到可以证明阿古就是宋锦云的证据,越是找不到,就越慌。慌乱中撞翻了凳子,厚实的凳子摔落地上,将旁边酒缸撞了个窟窿。顿时满屋酒香飘散,浓郁芬芳。
本该是天下人都垂涎的美酒,但在薛升看来,却是鸩酒,要夺他性命的酒。
这一看酒像是妖魔让他惊恐不已,抓住凳子就往其余四坛酒拍去,惊得管家大呼“六爷万万使不得”,可已经无济于事,酒坛应声全碎,五种浓香美酒交错溢满屋子,香甜得光是闻着就能醉了。
薛升扔掉凳子,步子不稳回到自己屋里,拔出那柄常年挂在床边驱邪的宝剑。他要杀了阿古,杀了宋锦云。她活一次,他就再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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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炭火渐弱,病体虚弱的薛康林很快就察觉出屋里渐冷的气息。他低声喊了一句添火,许久都没人来。他又喊了一声,才听见有人去拨炭盆,很快又觉暖和了起来。
可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没有开门声,也没有禀报声,更没有离开的声响。他终于警惕地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将蚊帐撩起,挂在床柱上,随后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桌前弯身烤火。
男子侧脸可算俊如刀削,颇有威仪,哪怕是穿着朴素的棉袄,也气度不凡。
方为察觉到动静,稍稍偏头,示意他噤声,“别喊,否则下一刻你的脑袋就得掉到地上了。不过你喊也无妨,外面的人都已经晕死过去,以你现在的气力,喊声别人也听不见。”
薛康林到底是征战过沙场的人,哪怕气力已弱,声音仍是不见惊怕,“你是谁?”
“我有很多个名字,连我自己都记不住。”炭火已烧红,屋里越发的暖和。方为稍稍离远了些,直起腰身往他看去,“我本来想把所有的事情缓一缓,让你们薛家全部人陪葬。可是人总是有感情的,等我将我的小徒弟打晕,想要灭口的时候,却发现下不去手了。”
薛康林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我憎恨了那么多年的薛家,却连仇人的女儿都不忍杀了。所以我放任阿古进行她的复仇大计,因为我明白过来,如今我想杀的人,唯有你。”
薛康林冷声,“你的仇人是我?”
“对。”
“阿凝如何成了你的小徒弟?”
方为笑了笑,“七姑娘又怎会是我的徒弟,看来你果真忘了她,也难怪她也不愿认你这个父亲。你可知道,很多年前,你家有个叫萧娘的婢女,她为你生了一个女儿?”
薛康林恍惚片刻,像是记得,又记不太清。仔细想了许久,才记起来,“玉书?”
“对啊,玉书,不过我给她改名叫金书。”
薛康林对此全然不关心,“你有什么能耐能将我薛家翻天,一个一个杀么?那几百余人,你真能杀到最后?”
方为笑笑,“我又怎么会用那么愚笨的方法。你可知道,你一心想献给皇帝的酒里,被下了毒?”
薛康林脸色一变,再过几日就是腊月献酒的日子,如果他不去拦下,薛家当真要遭受灭顶之灾。
“不过你大可放心,酒已经被薛升毁了。”方为淡声,“我不愿金书死,也不愿阿古被朝廷通缉,一世不能过安稳日子。年纪一上来,就容易感情用事。万幸的是,想手刃你的决心,一直不曾变。”
薛康林听他二次提起阿古,自知事情不简单,“阿古也是你的人?”
“她也是我弟子,传授她酿酒手艺的,是我;教她用毒的,是我;让她进入你们薛家的,也是我。只是……”方为盯着这时日已不多的老者,“她并不算是我的棋子,因为她对薛家的恨,与我相同。我们与其说是师徒关系,倒不如说是同样有血海深仇的同伴。”
说到最后一句,方为一直淡漠的神情才终于有了更强烈的感情变化,薛康林只从他眼里看见了憎恨。
☆、第70章 结局(四)
第七十章结局(四)
薛康林虽然出身小官之家,但年轻有为,年纪轻轻就比父辈爬得更高,向来胆大心定,也养得心高气傲,屡被他轻看,不由怒声,“有什么仇只管说,休要故弄玄虚!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方为轻笑一声,“你果然是个胆子大的,否则当年也不会拿全家人的性命都押在六王爷身上,助他谋反。”
薛康林顿了顿,方为声调更淡,“我姓徐,单名一个为字。”
说到徐姓,薛康林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国姓。这人难道是皇族的人?只是他从未见过。
“你倒不用仔细想,因为你并不会认得我。但提及我的父亲,你定会知道。他叫……徐堪。”
薛康林蓦地睁大双眼,“你是徐堪什么人?”
徐堪是先皇时所立的太子,后因大不敬的罪名被削去太子之位,驱出皇宫,囚禁在京。后来先皇离世,诸王动乱,他为向六王爷表忠心,又怕有人拥护徐堪登基,于是潜入京师,将徐堪斩于剑下。
什么六王爷感念薛康林为他挡箭才得重用,那不过是假话。真正的缘故是薛康林为六王爷除去了心头大患。只是弑兄到底不光彩,因此一直没有向外人道出徐堪真正死因。
这叫徐为的人竟知道,而且也是姓徐,这不得不让他诧异万分。
徐为眉头紧拢,说道,“徐堪是我生父……只是除了亲信,都不知。因为我是他的私生子。当年太后不喜我生母,父亲便将我们母子养在宫外,说等他登基那日,便将我们母子接回宫中。我多年以来一直盼着和父亲团聚,谁想天下动乱,你一剑斩杀我父亲。消息传来当夜,我母亲也自缢身亡。你说……父母的血海深仇,我该不该找你算?”
虽然语气并没有明显波动,但他双目已然赤红。如脚下烧得正旺的炭火,能将对方以火焰吞噬。
而寒风呼啸的门外,薛晋和阿古正站在那,并没有进去。
两人并没有刻意隐藏动静,只怕是两人踏步廊道,方为就已察觉。只是阿古没有想到,师父竟然会是皇族的人。再想想他方才说的话,默默觉得对薛晋来说,至少有些安慰。因为这样说来,师父一开始就是将薛晋当做朋友,收留她和金书也单单是因薛晋所托。
而在他救下自己不久,天下大乱,诸王夺位,徐堪被薛康林夺了性命后,师父才生了私心,将她和金书当做棋子,甚至隐瞒她的死讯。
徐为稍稍侧耳,已听见门外动静,并没有叫他们,缓声,“因为我母亲没有名分,一直被养在外宅,在宅子里我们是主子,下人都畏惧我们。可是每次我到外面玩乐,总是被人嘲讽欺负。所以我及冠之后,从来不愿在家里多待,四处游学。诸王夺位大乱时,等我心急火燎赶回家中,却得知父亲已死,不日母亲也自缢了。我盼了那么多年的一家三口团聚,却被你毁了。”
薛康林并不对这件往事有所悔恨,冷声,“老夫只恨当年没有斩草除根,留下你这祸害!”
徐为身形一顿,长眸冷盯。
薛晋听见斩草除根二字,也是神色冷然,终于往屋里走去。薛康林本已抱了赴死的决心,看见薛晋进来,顿觉自己不必死了,“快将这贼人杀了。”
可片刻他就看见他神情奇怪,这眼神,他刚在徐为眼中看见。
“洪沅死了。”薛晋缓步进来,声调低沉。
薛康林惊诧,“她如何死的?”
“被你的好儿子,薛升逼死的。”薛晋神情淡漠,“洪沅死前跟我说了一件事。”
不用他说,薛康林也猜出是何事。从他的眼睛他就能洞悉后事,自知死路一条,与刚才的从容不同,这次面对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洪沅说,当年你为了顺利升官,于是诱使她夺了我母亲性命。”
“她刚被我驱逐出薛家,对我心中有恨,你怎能听信她的话,而不听你亲生父亲的?”
薛晋不由握紧了拳,强忍心中汹涌波澜,“你当年升官的时日与母亲过世的时日相差无几,你可还记得我曾试探过你,岳肖说的一些话,你尚未听我说的是什么,就说不要听信他。你若不是做贼心虚,何必立刻说那种话?”
薛康林隐约想起,勃然大怒,“你竟给你亲生父亲下套!你想杀了我,为你母亲报仇?男子要成大事,眼界不能那么小。为父教了你那么多年,你怎的还不懂?”
“是,不懂,也不愿懂。”薛晋气息微屏,说实话眼前人这二十余年待他并不差,可是杀母之仇,不得不报。
薛康林想下地,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他拔下床边长剑,扔到薛晋面前,“既然你决意要杀我,那就动手吧。”
薛晋视线落在锋利剑身上,阿古已经拾起,“我来杀。”
“凭什么你来杀?”薛康林瞪眼,“我要让我的亲生儿子来亲手杀了我。”
阿古冷笑,“薛康林,你的心到底有多歹毒?你在这世上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儿子。你知道你绝对活不过今晚,所以哪怕是临死前,也要拉一人垫背。让他背负一世杀父的罪名和不安。你是杀了你的发妻,但你也养育了他二十余年,他的心肠不及你万分之一歹毒,哪怕是真是为了母亲报仇,亲手杀了你也会有罪恶感。你打的可是这个主意?”
薛康林眸光冷如寒冰,死死盯着她。薛晋缓缓接过她手中长剑,“不会有负罪感,你的手不能再沾上血了。这个仇,让我来报。”
阿古不愿给他,虽然两人在一起的时日并不算长,可她已然了解他。日后定会有负罪感,决不能让他动手。
薛康林脸上微有笑意,所以人心不狠,就会有许多顾虑,比如……还未想完,一直看着那边的视线已被人挡住,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寒光闪过双眼,脖子微凉,随后就觉刺疼,有温热的流质喷出,红了满眼。
徐为站在薛康林面前,看着他脖子喷溅鲜血,面无表情。也因他遮挡,薛晋没有看见生父被手刃的一幕,直到薛康林坐不住,歪身倒下,他才终于看清。还没多看两眼,又被一双手拦住视线。
阿古带着低声恳求,“不要看……”
薛晋并不觉得会有太大不适,从他确定父亲就是自己多年来寻的仇人时,他就已告诫自己不能心慈手软。只是阿古的担心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握住她的手缓缓放下,“我没事。”
徐为收好匕首,看着已经气绝的薛康林,一瞬有些失魂。多年的目标终于达成,他突然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像是被抽空魂魄的空壳,无法好好思考下一步。直到阿古来拉他衣袖,才回过神来。
“走吧,师父。”
徐为点点头,又看看自己一身的血,“我从后门走。”
薛家下人此时都没有睡,但又不敢踏进这院子一步。直到薛晋出来,才有几个年长的上前问。
薛晋今日走出这里,便不打算再回来。他默了默说道,“管家,去信给我二哥,让他回来主持大局。”
管家不安问道,“那三爷您呢?六爷方才发狂跑了出去,如今还没回来。”
“我去找他。”——只是找到他,但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阿古走出薛家大门时,回头看了看那门匾,日日打扫,还很干净,但在她眼里,世上却再没有比这更肮脏的东西。
薛康林的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但是谁都想不到会是薛晋所为。杀自己的生父已让人不解,更何况还是能承爵的嫡长子。只是会不会怀疑到薛晋头上两人都无所谓了,杀了薛升,他们也不会再留在京城。
从屋里出来,气温骤降。薛晋又觉阿古的手开始冷了,“以后我们可以开个药铺,给你好好养身体,还能赚钱。”
阿古的手冷,身冷,可心一点也不冷,抬眸看他,“我一身的病痛,可能要调养很久。”
薛晋笑笑,“一辈子够不够?”
阿古也笑笑,顿步伸手,“走不动了,背我。”
她是真走不动了,又真的是想让他疼自己。有人疼着自己,便觉还有人牵挂,心里也会更舒服。
稳稳趴在他背上,薛晋身后也不冷了,微微明白过来,“我还以为你如当年了,原来是变相给我取暖。”
阿古笑了笑,给他将领子拨上,瞧见那白净脖子,低头亲了一口。薛晋微顿,没有仇恨压心的她,已不再是阿古,而是变回了宋锦云。
“薛升会去哪?”
提起薛升,声调仍有戾气,薛晋说道,“方才下人说,他去我们屋里大闹了一番,随后拔剑离开,我想,他应当是去找我们了。我们顺着这条大道走,总会跟他碰面的。”
阿古想想也是,“将我放下来吧,不然薛升突然冲出来,我们会吃大亏。”
“不累了?”
阿古笑道,“累,但是让薛升那毒蛇咬一口,会更累。”
薛晋喜她坦率不藏掖,弯身将她放下,把她披风上的帽子给她拢好。风雪再烈,如今两人也不再惧怕了。
也不知薛升到底去了何处,两人走了一段路也累了,干脆坐在别人屋檐下守株待兔。阿古偎在薛晋身上,抱着他的胳膊已有些犯困,“当年被薛升毒杀时,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想不到会嫁给薛晋,两人还一起复仇,世间奇妙的事总是很多,也很稀奇。
“等离开这里后,我们就隐姓埋名,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薛晋想了想说道,“孩子以后姓白吧。”
阿古明白这里头的含义,两人到底是手染鲜血,这些往事他们绝不会让孩子知道。取姓为白,无非是想孩子一生如白纸干净,不要像他们这样,心有墨色,重压千斤。
她有些满足地应了声,“以后我们开间小药铺就好,不要有太多钱,小门小户过日子挺好,也会少许多险恶……”
有钱并非不好,只是常遭人惦记,多烦心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