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动静静了一静,旋即响起的是云霄川的笑声。

    门被打开,云霄川一身宦官的金丝滚边锦袍,而他身边的,赫然是与宁慈相识已久的连城煜。

    “你这样,让咱家怎么好放心继续留着你?不过也罢,左右你也逃不出去,让你知道什么也无妨。”云霄川悠哉悠哉的坐在了书桌前,连城煜沉着脸看着地上的宁慈,宁慈直直的看着他,他最终还是垂下了眼。

    云霄川笑着将一道皇榜丢在了宁慈面前,那皇榜展开,正好让宁慈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个清除。

    赐婚的圣旨,是江承烨……和宁慈。

    宁慈略显急促的呼吸将她的情绪暴露,云霄川大笑出声:“宁慈,你难道真的以为,咱家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咱家当然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乔装打扮成你的样子,可就是有人拼了命,不息残害自己的身子也要和你一模一样,咱家就这么跟你说吧,别说是江承烨,就是你自己站在她面前,都忍不住来哪里不一样。看清楚了吗,这个宠你的相公,今日一大早便向小皇帝求了圣旨。”

    “要怪就怪你在比试之上太过盛光大放,你成了为大周挽回颜面的功臣,江承烨亦有他的功绩,小皇帝就是不想颁也不得不颁,更莫要说是满朝文武,没人能对这桩婚事有任何的异议。另外,整个汴京城外都发放了皇榜,想来江承烨是当真将你们的婚事看的极重!”云霄川抬了抬手,一旁窜出来一个人,将皇榜收了去。

    宁慈没有作声,一旁的景王妃却是对着云霄川冷笑两声:“云霄川,你不会有好结果!”

    云霄川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他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连城煜,擦了擦手:“既然她都已经知道是你,那就没必要再隐瞒。咱家这些日子得去忙一忙大婚的事情,想来尚食局和光禄寺那两个小子也做不出什么花样。城煜,你可千万别让咱家失望啊。”

    连城煜波澜不惊的点头:“义父放心,城煜定然会万无一失的将她们押送出去。”

    听到“义父”和“押送”两个字,宁慈的心里一抖。

    云霄川没有逗留多久,更没有决定连城煜的去留,他似乎只是过来宣布江承烨和假宁慈大婚的消息,然后就将这里交给了连城煜,兀自离去。

    连城煜还留在房内,他拖来一张椅子坐下,一言不发的看着地上的宁慈。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今天才接近我?”宁慈抬起头看他,眼神语气中尽是质问。

    连城煜笑了笑,摇摇头:“你错了。原本我的确是对你有几分意思,可是你一心朝着江承烨,我也没有办法,之后江承烨找来,义父也追查到你。他知道你会是江承烨的死穴,而皇上会将江承烨当作最得力的战将,要对付江言,就要先把江承烨拿捏住。”

    宁慈定定的看着他:“所以从一开始,你让我和你联手对付云霄川,是你一早已经和他串通好,就是为了进京之后,名面上与我联系,暗地里,却是他的助力?连城煜,你真的是他的人?”

    连城煜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宁慈,他是我的义父。我从小就是被他带大,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可能想要对付他?不过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猜出来的?我分明没有什么破绽。”

    宁慈垂下眼去,冷笑一声:“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处了,我不想把力气浪费在这上面。”

    连城煜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开口:“宁慈,把东西交出来,我可以保你一命。”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奇异的笑容:“就拿……我们这么些年的情义担保,如何?”

    宁慈已经闭上眼,不再说话。

    连城煜今日似乎是来做说客的:“你方才难道没有听见,等到江承烨大婚那一日,我们便会将你和这个女人一同送出去么?只要你们去到恒罗,大周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找得到你们,另外……”

    他的声音变得暗沉了几分:“等去了恒罗,对付你们的招数也就更多。你总不至于,想要在各种毒药的摧残之下,精神崩溃之前再说出裴家遗物的下落吧?”

    宁慈闭着眼,不言不语,仿佛一斤下定决心。

    连城煜定定的看着她,一屋子就这样安静了许久,他终是缓缓起身:“云霄川说的一点也没错,我想你大可猜一猜,冒充你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的确是个狠心之人,敢对至亲之人下狠手,更敢对自己。如果你真的还抱着江承烨会发现端倪前来寻你的美梦,倒不如先做好被万虫噬心的痛苦的准备吧。”

    说完这些,连城煜头也不回的离开。

    房屋中又只剩下宁慈和景王妃两人。

    “你说他不会杀你的原因,就是这个?那个裴家的遗物?”景王妃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

    宁慈微微抬眼,没有回答。

    景王妃这么多年不是白过的,她笑了笑:“之前你这样说,我当真是不愿相信,亦或是不敢相信。可没想到,裴家那东西也被扯了进来,我想,我是信了。”

    两人没有再被蒙着眼,宁慈转过头看她:“你知道裴家的遗物?”

    景王妃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一抹明亮,她勾了勾唇角,轻咳了两声:“裴家当年在京中盛极一时,天机水更是所有人都想争得的宝物。裴家的家住历来爱游历四方,收集一些奇珍异宝,是四大家族之首。只是后来……”

    “是云霄川。”宁慈淡淡的接口:“是云霄川觊觎此物,陷害了裴家上上下下。可是到如今,他都没能得到此物。”

    裴家的天机水,是镇府之宝。

    从前,裴家曾涉猎木材生意,谁都知道,木材易被虫蛀,易腐易烂。可是只要在清泉中加入一滴天机水,可令木材的材质都发生变化,当年京中都有传言,只要是裴家的木材家具生意,一辈子只要一套即可。那极好的韧性和永不腐蚀的性质,吸引了无数人。

    倘若在生意上,凭借天机水的作用,裴家的东西可以卖到天价。而不只是木材,包括金属在内的所有物什,只要用天机水摸过,铁锈也能成为银粉。

    在如今这个冷兵器时代,战争中的武器最是重要。可是每一国的治理中,为防有图谋不轨之人集结反派骑兵造反,无论在木材的售卖过程上还是金属铜铁的购买上,永远都有严格的监管。一旦发现有人不同寻常的购置过多的此类物品,都会被当作谋反之人。

    然则战争不是年年都有,亦有许多地方常年无战争,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然那些入库后的兵器都极易损坏,所谓战争消耗大,不仅仅是因为战士的粮食问题,在战争的兵器和盔甲制作上,也是一笔极大的消耗!

    换句话说,只要有天机水,即便只是陈年锈铁,都能被改成利刃!

    这对造反的计划来说,无异可以剩下一大笔的开销。且用天机水制出的兵器,木质会格外有韧性,铁器也会格外锋利,永不落锈。

    “倘若我告诉你,其实当初先帝亦有得到此物的心思,却因为裴家顽固不堪而动了杀机,你会怎么想?”景王妃将裴家遗物的秘密说了出来,末了,却问了宁慈这样一个问题。

    宁慈沉默不答。

    景王妃笑了:“你可还记得,先前在大殿之上,你雕出睡佛的那一刻,说过什么话吗?”

    宁慈的睫毛颤了颤,她几乎不用想,自己的那番话便已经浮现脑中。

    她说了,大周的帝王,为了国泰民安,为了江山社稷,可以是慈悲的佛陀,却也可以是令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的修罗。他会对别人狠,更会对自己狠。

    “你看,其实每个人都会为了自己想要的而不择手段。我活在这个地方,看到了太多太多的血一般的教训。所以,我从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景王妃双目无神的望着外面,嘴角隐隐约约浮现着笑意。

    “倘若我们真的会被押到恒罗,你这一生都见不到承烨,你可会伤心?”景王妃转过头望向宁慈,听不出情绪的问了这样一句话。

    宁慈扯了扯嘴角,不遗余力的回复:“那王妃也见不到宁王,又会伤心吗?”

    景王妃忽然笑了起来,笑的眼角都出了泪花:“怎么会,我不是一直都在他身边吗?”

    宁慈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她说的是不是那个假冒的王妃。

    江承烨十分迫切于尽快完婚,这些日子,宁慈和景王妃都被关押在郊外的宅子,宁慈计算着天数,心里无可避免的一天比一天要绝望。

    云霄川图谋不轨,江承烨是知道的,江言也是知道的。可是一旦江承烨真的被假宁慈迷惑,无暇再顾及江言,云霄川会不会真的得手。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宁慈没有得到京中有任何动乱的消息,相反,她每一日都会听到有关大婚的进程,有关那奢华的彩礼和用了整个汴京的裁缝和绣娘缝制出的华美嫁衣……

    同一时刻,宁王府中的世子房中,纠缠在一起的男女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宁慈”蛇一般的缠在江承烨身上,汗水淋漓的喘息,使尽了所有的功夫,将彼此带入了仙境。

    江承烨紧紧地拥着她,两人的欢好声音,即便是那房外停在枝头的鸟儿,也会羞红了脸……

    大婚的那一日,终究来临。

    在被关押了将近十日之后,宁慈和景王妃被带离了宅子。

    宁慈和景王妃的腿脚已然酸麻,两人被带到一副棺材前,捆绑着被塞进了同一副棺材中。点着穴道,棺材底下有出气孔,当棺材被钉死的那一刻,景王妃眼中流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大婚行礼之时,城内外会有烟火炮竹响起。

    宁慈出嫁,已经接近了公主出嫁的阵仗,届时会有宫门口发放喜饼和红包,势必造成全城百姓的轰拥,所有的注意力都会放在维护婚礼无恙的护卫上,而城门外的郊外,出关关卡会松动许多。

    感觉到了棺材被拖动,宁慈隔着木板,听着外面的动静。

    云霄川是个十分谨慎之人,也许是因为连城煜终究和宁慈打过交道,所以押解她们离开汴京,去到恒罗的任务,他并没有交给连城煜。

    渐渐远离汴京的路上,宁慈听到了礼炮的轰鸣声。

    她忽然响起被擒走的那个晚上,她和江承烨一起看着宫中的烟火,想起了三年前分开的那个夜晚,他们也是一起看了烟火。而在三年之后,依旧是烟火的夜晚,她离开了他。倘若真的去到了恒罗,江承烨会不会真的将假宁慈当作她,就这样一生一世,而这个遗憾,只成为她一个人的?

    她又想起了三年前,她被郑泽装进了棺材里,要将她带走,那时候,江承烨犹如神兵天将,将她救了出来。

    可是今日,他大致不会来了。驶动的那一刻,已经表明他此时此刻正在与另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拜堂成亲……

    宁慈侧过头去看身边紧挨着的景王妃,却发现她有些失神。

    就在这时,天空中真的响起了最后一声轰鸣!

    电光火石间,宁慈仿佛觉得那轰鸣直直的从天上撞向了棺材的木板,轰的一声,整口棺材都为之一振,景王妃受了惊吓,发出了呜呜的喊声,棺材口被破开的那一刻,宁慈条件反射的使尽了全部的力气,扭过身整个人挡在了景王妃的身上!

    “快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焦急的吼着,下一刻整个棺材都被翻开,她们终于重见光明!

    连城煜动作飞快的将两个人捞了出来,宁慈这才看清,这里已经厮杀成一片。连城煜的身上有血痕,嘴角也溢出了血。

    “唔……”宁慈没来得及说话,连城煜已经手起刀落,将她和景王妃身上的束缚解开。

    “没时间了……跟我走!”连城煜似乎已经受了重伤,他带来的人已经死的死上的伤,就在这时候,竟然又有一波黑衣人冲了过来!

    “走!往山里走!”连城煜一把甩开宁慈,扯下了自己的发带,就这么将自己的手和剑柄缠在了一起!

    “连城煜!”宁慈嘶喊了一声,可就在这时候,黑衣人已经冲了上来,为首的黑衣人的手掌中忽然翻起了三片利刃,对着他们便发了出来!

    “小心!”宁慈的注意力都放在身受重伤的连城煜身上,可是连城煜的手下已经再无抵抗力,他身后重伤,提剑挡开了那飞刃,力道却一个偏颇,那利刃直接飞向了宁慈和王妃!

    “走开!”景王妃的猛地反应过来,推着宁慈一起扑向了一旁!

    “走!你在这里根本帮不了他!”景王妃厉声呵斥,宁慈眼中布满了血丝,她看着强撑着的连城煜,最终一咬牙,强迫自己清醒一些,爬起来便冲向了容易藏身的山中。

    身后响起了打斗的声音,宁慈眼中满是泪水,却一次也不曾回头,她此刻根本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只是死死地拽着景王妃,一起跑向山中!

    山中容易隐蔽,却也是荆棘满途,加之此处根本无路可走,宁慈和景王妃逃跑的也就越发的困难!

    “先找一个山洞躲一躲!”宁慈情急之下,想要先躲起来。

    可是当她使力一拽时,却被景王妃带了回去!

    她们正处在一个上坡,景王妃脸色苍白的倒下,甩开了宁慈的手:“我们兵分两路,这样才更加稳妥!”

    宁慈一个深呼吸,滑倒她身边抓着她的手,语气却并不柔和:“你以为你能走出去吗,你要一个人,就是死路一条!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走!”宁慈说着,伸手就拉扯着她。

    可是景王妃仿佛已经用尽了力气,她的唇色开始发紫,宁慈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心头,她忽然对着景王妃的身子上上下下的检查起来。

    然而,当她看到她黄色衣裳后面那一大摊的暗红,以及嵌入了柔中,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银色铁角时,她竟有些呆愣……

    她……这是她方才为她挡去的暗器?

    暗器上有毒,她们跑了这么久,只怕毒早已经深入血脉走遍全身……

    宁慈猛地抬起头,发了疯一样的到处找可以隐蔽藏身的地方,终于,她在前面不久发现了一个假悬崖,下面伸出了一部分,可以供她们先藏身。

    宁慈几乎是立刻回去,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景王妃背了起来,她的右手再次传来钻心的疼痛,可是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她把腰带解下来,把自己和背上的王妃绑在了一起,就这样躲到了那个假悬崖处。

    景王妃的唇色已经接近黑色。江承烨当初给她手镯的时候曾告诉过她,那手镯和人的身体有相同,但凡越快越狠的毒,显现出来的颜色会越发的深。

    景王妃已经气息奄奄,她缓缓睁开了眼,定定的看着宁慈:“你哭什么?”

    宁慈死死咬住牙关,一抹眼泪:“谁说我哭了。我是开心的,和我斗了这么久的女人终于要死了,多值得开心!”

    景王妃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忽然扯了扯嘴角:“对,就是这个样子……宁慈,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宁慈对景王妃,从来说不上有什么情义,即便她此刻救了她,也不会真的就那么可笑的让她们成为什么感人的婆媳。

    “你有什么话,如果我今日死不了,我会帮你转达。”她不会感情用事,景王妃已经活不了了,她现在根本没办法就她。

    景王妃竭力将眼睛睁开了一些,明明很辛苦,却一字一句,说的极清楚:“你说过,就算是你真的亲手杀了我,你也不会有半点愧对承烨……这样很好……我今日不是为了救你,我老实告诉你,一直到了这一刻,你也不是我心中最好的媳妇。”

    宁慈的声音竟哽咽了起来:“你的废话还能再多些吗?看来你是没什么想说的了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应该知道我的答案。没错,我不会因为你救了我就有什么愧疚,只要我活着,我依然会回到承烨身边,我会……一直爱着他……”

    景王妃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神色,又被她死死地压了下去,她吃力的喘着气,吃力的笑了起来:“我这一辈子……总觉得太多人对不起我。前半生,我为了王爷,一门心思的想要嫁给他。他无意称帝,我就用整个景家的势力为他撑腰,让先帝顾忌着,不去除掉他,让他……安安心心的……做宁王。后半生……我的心里只有恨……我……我所做的一切,从为了他,变成都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