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一杆可以为了佳人轻易抛下的枪。
白明月坐在襄城城主府里,看着那位外表像是豪门公子、脑子里只装着一兜热血的现任城主罗严,嘴角就止不住地往上翘。这个人会带兵、能打仗、武功也有了武师境界,还是太学院出身,功法扎实正统。徐绍庭既然不要了,他自当物尽其用,将此人连人带手下将士一并收服。
白明月转着腕上盘卷成手环的黑蛇,嘴角微微勾起:“徐参军与我之间有些私交。故而虽然天下人都知道是他将我送入皇陵,我们两人却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不会因此损了情份。罗城主之前也该收到他的消息,所以今天才能收容我这个流亡之人,还坐在这儿和我说话的吧?”
罗严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狠狠拍在桌子上:“我知道,主公前些日子传过消息来,叫我跟着你,帮你回玉京去。你们俩有没有交情我不管,但你是姓任的小白脸关进去的,肯定是受了冤枉的好人!我还不知道那个小白脸,我在他手底下受了多少年的气,连徐先生都因为怕他们家的势力,不敢跟主公相认。你放心,只要能给他添堵,不管你要上天入海,我罗严都奉陪到底!”
罗严对任卿的恨意,简直比白明月对徐绍庭的来得更刻骨铭心、死不悔改。说到了徐先生,他干脆就把白明月让进内堂,请他的徐先生出来相见,一起商议主公交待给他的任务。
白明月终于见到了这两世以来的第一个徐家人。不可否认,徐离长得十分俊美阴柔,而且也有一种天生反骨的气质。那种气质十分微妙,他自己有、徐绍庭有,而第三个能给人这种感觉的就是徐离了。
只这一眼,白明月就看穿了这人温雅柔和外表之下隐藏的阴郁和诡诈,也明白了当年徐绍庭扯旗造反,身边为什么没有徐家人。他们这种人太过相似,都只能自己掌着权势,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那么不管得势之前还是之后,都必定有一场为了这权势而发的斗争。
前世他遇到徐绍庭时,此人和徐家大概已经被他儿子一同葬送了;这辈子也是徐绍庭不想争天下,这男人才能苟延残喘至今吧?
他看着徐离殷勤的笑容,也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同病相怜之情,抬手握住了徐离柔软细嫩的指尖:“徐先生是徐参军之父,自然有经天纬地之才。若得先生相助,我定能有重登玉京的一天。”
徐离连忙起身答谢,信誓旦旦地要效法诸葛武侯,为了他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白明月倒不信他想当诸葛亮而不是司马昭,只是更相信自己能压制住他,于是端端正正地受了徐离一拜,拱手回礼:“待我坐拥四海之日,必定事先生如亚父,以报徐参军相助之德。”
他的亲儿子前世是如何待父亲的,自己一定比照着减一等处置。他又不是徐绍庭那样六亲不认的怪物,或许等到登基那天,会放这位徐先生一条生路的。就如梦中攻下长安,他那个蠢弟弟白衣出降之后,他还曾封了白澄一个违命侯,把他养在一幢还算宽广的侯府里。
仔细想来,他跟白澄也说得上一句“兄弟情深”了。不是说“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么?这辈子除了一个求之不得的任卿,还真的只有白澄是毫无所图地待他好,连杀母之仇都能揭过。父皇对他的宠爱永远要让位给羊后和嫡子;母亲则是先为了保命让他扮成女人,等到他恢复身份,又拼命催促他夺取皇位;赵氏一族更是只把他当成自家争权夺势的傀儡——
他叹了一声,剪水双眸微微颤动,闪动着仿佛极深情的光彩:“我与澄弟之间还有兄弟情份,实在不忍心遽然攻入玉京,使他受兵灾之苦。两位爱卿先厉兵秣马,准备好得用的武者,我到时候可能要先入宫一趟,劝说澄弟认清天下大势。”
徐绍庭当日提出的条件是要他逼得白澄主动让位,让任卿对他彻底失望,再无眷恋凡世之心。他自己也没有杀了白澄的打算,不只不杀,还要把这个弟弟养在宫里,好让任卿舍不得、放不下,被这颗香饵留在九州世界。
他和徐、罗二人畅谈了将来的打算,也算得上君臣相得,心情难得扬起了几分。可才一回到下处就听到赵昭仪急切的逼问:“他们愿意随你打上玉京,夺回皇位吗?白澄是皇后之子又能怎么样,我儿才是先帝长子,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等你登基之后便废了羊氏的名份,将她的棺椁迁出皇陵,再尊我为太后,这样白澄就是个庶人之子,再没权力和你争天下了!”
她眼中闪过几许疯狂之色,口口声声为了他,背后透出的意思却都是为了自己的尊位和荣华。眼前不复温柔的女子渐渐和白明月记忆中的羊后重合起来,看得他颇为厌烦,强捺着这份不耐烦劝道:“这些日子颠沛流离,让母亲受苦了。我与罗城主商议过,暂时留在这襄城里修行练兵,待我将这枚玉蝉运化,便可踏上宗师境界,到那时要除去白澄便是易如反掌了。母亲不必太过急切,先安心休息些日子吧。”
劝走了赵昭仪,白明月再度将真气打入腕上那条黑蛇里,尝试着和徐绍庭神魂相连。
可徐绍庭现在已经无法回应了。这些日子他心魔缠体,全副神魂都被灵元镇魔功镇压住,和外放神识的联系也被强制性切断,再呼唤他也听不到。他整个人就像是化成了一座石雕、一棵枯木,身上属于人类的气息都被封在体内,保持着五心朝天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在大殿里坐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任卿就守在他身旁,开始时紧张得连眼也不敢眨,只盼着哪一刻他能再醒过来。直到某一天赫然发现他身上的魔气薄了许多,颜色也从纯黑变成了深灰色,才终于敢相信他正在好转,也不像之前那样苦熬着了。
他自己识海中还有云皇之前留下的一团神魂之力,虽然没有爆炸,但始终盘踞在识海当中,影响了他神魂与身体的契合。清宇真人救治过徒弟还要管徒弟的道侣,听他说了此事后,便从书库中找出一本专门针对神魂的功法,叫他先炼得神魂凝固,然后慢慢蚕食消化那团神魂之力。
任卿恭恭敬敬地道了谢,清宇真人摆了摆袖,将他托起来:“你是本宗掌门弟子的道侣,宗门的功法和财物自然由着你尽情取用,一本功法算什么。只要你们两个人好好地,将来给我招百千个徒子徒孙,重振通玄道宗,我就满意了。”
说到招百千个徒子徒孙时,任卿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百子千孙,又想到师弟跟他说的那句“给我生个儿子吧”,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那时徐绍庭是真的一时冲动,还是知道了这个圣母光环有让人生育的能力,特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他紧抱着绘有功法的帛书,脸色先是白了一下,渐渐地擦上一片淡粉,再后来颜色越来越深,像是只煮熟的虾子,看得清宇真人不知所谓。
“让你们收个徒弟,又没让你偷人家孩子去,这么做贼心虚干什么?”
任卿的脸色一时半会儿退不下来,悄悄扫了徐绍庭一眼,打定主意这辈子就不提此事,管他知不知道的,只当那系统没这功能就是。清宇真人奇怪地看了他几眼,飘飘摇摇地离开大厅,任卿才缓匀了气息,开始锻炼神魂,解决识海里飘着的那团外来神识。
神魂是人类身体最娇嫩的部分,易伤难补,魔气更是沾之即入骨,非有大毅力不能驱除。纵然他们两人都是天资不凡之辈,要彻底解决神魂隐患,也花了小半年的工夫。
徐绍庭身上最后一丝灰白雾气消失,神魂重新清明透彻,从内视转而外放,便“看”到任卿正跪坐在他面前,唇间含着一粒丹药,小心地撬开牙关喂进他口中。徐绍庭尽量控制着身体,气息一丝不乱,感受着任卿难得的主动亲近,然后在那粒丹药化开,他要退去的时候忽地反客为主,紧紧缠住了主动送上门来的灵舌。
“唔!”任卿吃了一惊,颈子猛地往后倾,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下一刻,就有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脑和腰背,眼前师弟安静微凉的唇舌像忽然着起了火,纠缠着侵入他的口中,像要吞掉他一样贪婪地扫过所有可以碰到的地方。
这个人终于活过来了,他的心也跟着活过来了。任卿咽了口口水,绷紧的身体渐渐柔软了下来,回应起他热切的索求,直到两人之间分开了一道可容气息通过的缝隙,他脸上的笑容才完全绽放开来,看着师弟深情的双眸,问候一声:“你终于醒过来了。”
是啊,被心魔困在体内这么久,终于醒过来了。徐绍庭不舍得放手,甚至不舍得稍稍移开目光,冲他轻轻点头:“让师兄担心了。我当时只怕你被那头妖龙夺舍,什么也顾不得了,发现他怕我身上的魔气之后,只希望入魔更深些,好把那妖龙从你体内赶出去。下次我一定不做这么让你担心的事,师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就算事先知道了他会生气、担心,他也还是会这么做。徐绍庭没有说出这话,只是将头压在任卿颈边,听着他血脉有力的跳动声,一声声如同响在自己的身体里,和他自己的心跳相重合。两个人的身体和神魂也似融合在了一处,紧密得没有半分空隙,不会被任何人拆分。
在这样跳动的节奏里,他的声音也开始颤动,像是被虫子蛀空了的树枝,在风中发出衰败的哀吟:“有一件事,若不趁着现在心神通透,我就不敢再问了;可是若不问,不知哪一天又会成为我心中执念,缠得心魔发作……师兄,这世间真的有前生后世吗?我上辈子是不是真的杀了你,你为什么还要待我这样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提议,我决定玩小游戏去了,什么时候玩腻了,我就能回来当个好作者了
第78章
上辈子的事,自从仙帝正位之后,任卿就已经渐渐放开了。而且就是在生前,他唯一还牵挂着点的也是末帝,自己饮鸩自尽之际就已经看通透了这一生,若不是引导者给他展示了当年被公主愚弄之事,又强行把他弄到这世界来,他早就该毫无挂碍地重入轮回了。
可是前生无挂碍,今生却生出魔障来。若不是魔障,他怎么违背伦理,会看上同为男子,还是他亲师弟的徐绍庭,还跟他成了亲呢?
任卿不知是烦恼还是欢喜,抬起手抚摸着徐绍庭的后脑,温言安慰道:“那些都和你无关,你从小就在我身边长大,何曾杀过我?不要听别人说了些什么就当真,还压在心里弄出心魔来。”
他说的是“那些都和你无关”,而不是“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徐绍庭不必细想便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他十分愿意假装师兄什么也不知道,假装他们两人之间从没有秘密,可他也知道,这件事如果不能当面说清楚,自己和任卿之间就永远有着一道隔阂,不知哪一天就要翻出来影响他们的情份。
之前他不敢问、不愿问,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一定要问个清楚不可。
徐绍庭慢慢直起身子,紧盯着任卿的眼睛说:“我的神识曾经探入过白明月识海中,得见到他的记忆。无论那个没有武道的奇怪世界,还是我当了皇帝,一杯鸩酒赐死你的事,我们两人现在都知道了,师兄你还要瞒下去吗?”
任卿盯着他看了良久,直看到他口中发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问题,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虽然我觉着此事不值一提,但若你心中执念难消,我就说与你也不妨。你入魔之前,那头龙也跟你说了我体内有妖魔控制之事,就从那两个妖物说起吧……”
自己上辈子是活活蠢死的,这种事谁愿意说出去?哪怕是为了让徐绍庭不再沾染心魔,他也是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拖了半天才说清楚。
不过说话人和听话人的关注重点不大一样。任卿觉得能稍显自己的骨气,说出来不那么丢人的地方,徐绍庭听得又悔又愧,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他的表情,生怕他为此厌了自己;而他一次次败给徐绍庭,连自己都不忍回顾的那段经历,却让这个师弟牙根紧咬,酸意几乎要冲霄而起。
那时候师兄对他恨之入骨、兵戎相见,为的可都是他情敌啊!徐绍庭听得痛心疾首,把脸埋在他怀里不肯抬起来,听他一句句说着。
“我这辈子虽然不算圆满,但能得你相伴,也没有再重活一世的打算。所以咱们早晚也要踏破虚空,去到仙人居住的世界。到那里后,我若有一天死了,你想法打碎我的魂魄,别让我被那两个妖物驱使,重活到下个不知与此世是否相同世界,认识另一个徐绍庭。”
纵然来世和今生的轨迹一模一样,他遇到的也未必是眼前这个为他斩气运、与他结成道侣的师弟。做臣子的,忠君爱国乃是本份,无论是对齐朝或仙朝,末帝或仙帝,他都可以付出一样的忠诚;可相伴一生的爱侣却只能有一个,即便再有第二个完全一样的徐绍庭,也不是他爱恋的这个了。
徐绍庭心中微微发冷,忍不住捉紧了他的胳膊,低声诉说:“绝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们有这座通玄洞天,有万千修真妙诀,有凝炼魂魄之法……我们两个一定能修得长生。”
他不能接受任卿有可能离开他,也不能接受他用这种平淡的、无所谓的语气谈论自己的生死。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宁可将任卿的魂魄封入傀儡中,再永锁这座洞府,从此生死相依,不求大道、不入轮回。
哪怕是再有决断的人,听到事关魂飞魄散的事,受的惊也绝对不小。徐绍庭吓出了一身虚汗,顺着眉毛划下眼皮,洇得任卿肩膀一片汗湿,仿若泪水。任卿看不见他到底是什么情形,只觉着肩头湿得越来越厉害,怀中的师弟身子也微微发抖,手掌心冷冰冰地布满汗水,连忙扣住他的背心,将自身柔和的真气送入他体内,平静他经脉间灵气的荡动。
两人又在仙府中耽搁了数日,才从那座空间出来,站在了原本是雒青主书房的地方。书房早被两头龙的巨大身体压塌,草铺的房顶早吹散了,露出不甚结实的木头梁柱,和里头没有砸坏的桌椅、石架之类。
两人离开之前,因想到要找些证据证明他们放了卫王都是被妖龙夺舍之故,便在房里房外翻了几圈,果然找到了几枚拳头大的明珠,和几枚龙皇父子离开时因受天道撕扯而落下的鳞片。
没有了青龙镇着,这城里的妖物们自然早就回了世代生活的湖里,城里空空荡荡,连一只鸟也没留下,两人离开这一路上倒是十分平静。
出了这座“荣阳城”,就离真正的荥阳城不远了。上回任卿过家门而不入,这次却是该耽误的事都已经耽误了,他们身边也没有代步的灵兽,索性直接走进了荥阳城,见到了城主任凝夫妇。
任凝盯着他们看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来摸任卿的脸,好确定眼前站着的真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梦境或幻觉。任夫人已经更快一步扑上去,抱着儿子哭了起来:“你做这个官干什么!当初把公主送进皇陵,你就回家来不好吗?咱们任家也不是没有供你修行的秘境,你偏偏要当那个都护,结果又失踪了一次,你可知道我们心里多担心你!”
任卿抱着母亲,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轻轻拍着她的背应道:“都是儿子的错,此事事发突然,我们实在是回不来。请母亲保重身体,现在咱们一家团圆了,总该高兴才是。”
有他哄着褚夫人,徐绍庭自然要主动一点讨好泰山,比平常加了两分恭敬和亲热,把这些日子的经历告诉任凝。岳丈对他依然如同亲生子侄,因为抱不上儿子了,就拿这个假子充数,叫人替他斟茶、送点心,叙了几句寒温后,便关切地问他们离开河洛秘境后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半年多不曾传回消息来。
徐绍庭看了泪水涟涟的褚夫人一眼,悄声问道:“世伯,可否借一步说话?”
师兄被夺舍之事连他都受不了,何况是褚夫人慈母之心呢?任凝也听出了他话外之间,脸色变了变,就牵着他到偏厅中,将所有下人都赶走,顺手打开厅内的隔音阵,才重新询问起此事。
对着亲岳丈,徐绍庭便毫不隐瞒地将他在秘境里遇到龙妖,后来任卿来找他,也被龙妖一同抓去寻子的事说了。唯有仙府洞天之事不好出口,就只说是被妖龙困在一处秘境里,直到前两天才得逃出来。
“你们两个也真是……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了。不过身为长辈,我还是希望你们的经历更平顺些,不要遇见这么多事。”以任凝的眼力,一眼就看出两人失踪这些日子里修为又有了提升,甚至隐隐有突破宗师境界的希望。特别是任卿得了龙族的神魂之力,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神魂凝炼了,将来破碎虚空也要容易得多。
他的目光不由得穿过厅门,落到正在陪着夫人的爱子身上,似高兴又似失落地叹了一声:“我原本还想把这座城和任家都交到卿儿身上,看来他以后要走武道之路,真的要看不上这些身外俗物了。”
徐绍庭连忙劝道:“师兄在武道上走得越远,岂非也能给家族越有力的庇护?多少人家想要出一个破碎虚空的真仙都不得,伯父何须舍不得。”
任凝舍不得的不是儿子离九州而去,而是他没人照顾、没个子嗣,心里会觉着孤单。
“你跟大郎都才这么点年纪,就算武道重要,娶妻生子也不会占多少工夫,何必这么自苦?把上朝的工夫省出来,就什么都能干了。现在因为卫王之事,朝上有不少人弹劾大郎和你,仙帝也削了你们两个的职,这趟来了就别走了,我亲自上玉京申述内情,替你们正名。”
哪怕仙帝之前没夺他们两人的官职,任凝也不愿让儿子再入玉京了。
他只要想起任卿三番两次为了仙帝一家遇险,那些做同僚的不仅不帮忙寻找,现在还反过来弹劾他儿子,满心的怒火就压不下去,说什么也不肯让任卿和徐绍庭再往那个火坑里跳。徐绍庭卖力地表示赞同,恨不得给岳父立个生祠,感激他以实际行动支持自己,隔断师兄和仙帝之间的联系。
任凝这些日子积怨甚深,索性也不等儿子同意,吩咐人立刻套车,准备往京里奏报此事,替他们兄弟洗清不白之冤。徐绍庭主动把捡到的龙鳞和明珠拿给他当作旁证,又要跟着一同上京。
任凝怕他累着,并不打算带他去,徐绍庭却求得十分诚恳,也提出了一个任凝不能推辞的理由:“我和师兄关系再亲近,也不是亲生兄弟,到时候君前有我作证,那些人也不硬能说伯父包庇师兄。何况这事都是我一时贪心引出来的,有我去给他们个交待,谁还能把事情往任家头上引呢?”
他要去做个旁证任凝或许还不管,但要自己把这件事揽下来,任家却不会容他这么做。这么懂事的孩子,在秘境受尽辛苦,还要让他在玉京受那些无耻之徒的气吗?
“你只管跟着师兄安心住下,我倒要看看谁敢闯进我城主府来指手划脚!”任凝只要一想起几个月前两个孩子失踪,他们合家担惊受怕之余,还要受天使斥责的经历,满心怒气就压也压不下去。他的手指越捏越紧,白玉的麈尾柄发出轻轻的碎裂声,印出五个深深的指印,与麈尾柄同色的手指间洒落下点点玉屑。
不有此父,焉有此子。徐绍庭看着地上飘落的玉屑,对岳父大人的崇敬又上了一层新台阶。
事实上,岳父大人的战斗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得仙帝宣召,进了玉京之后,任凝就奉上奏表,把爱子和世侄夸成了为保护仙朝安定不惜牺牲自己,和两头恶龙斗智斗勇大半年,甚至宁可废了十几年修为,将以身饲魔,引来天劫才逼得妖龙离开九州世界的英雄。
那几片龙鳞和明珠被搬上朝堂之后,他就一手提着一块,直接扔到了弹劾任卿的御史脸上。然后又将任卿和徐绍庭的纽印当场送还,充份显示了任家不慕权势、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慨,转身便迈出了太和殿。
那潇洒出尘的姿态、飘然若仙的衣袂、大宗师的强悍实力、直接把龙鳞往人脸上扔的强硬态度,无不让那些世家公子出身的官员既惊且羡,恨不得自己也能修炼出这么放达疏朗的气度来。那些弹劾过任卿的清流和寒门出身的官员却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长得好看、出身高点,就能这么欺负人吗?简直是太过放肆无礼,简直是不把仙帝放在眼里!
这样狂悖的逆臣,就该抓回来入罪!
众人心里都有这样的念头,但也只能想想,没法付诸实践。一来是任凝扔的那两块鳞片当时是御史们索要在先,只是任凝给时稍稍力道大了些;二来任家是两个宗师同来的,朝中和他们家无亲无故的官员……都不够挨打的;第三条却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仙帝不肯治他的罪。
“任先生是因为忠于职守,要调查河洛秘境之事才会险些被妖龙夺舍,以致神魂不稳,无法再任官职。朕当日没能信他到底,现在又怎么能为了他父亲一时伤心激动,就拿捏罪名,冷了忠义之人的心呢?此事不必再提,散朝吧。”
白澄倦怠地挥了挥袖子,一早积蓄的精力似乎都随着任凝这一转身散尽了,再也不想看阶下脸色各异的朝臣。可在宫内游玩时,也不时会遇到正在扑蝶的、弹琴的、跳舞的、吟诗的妃嫔,一点清净时光也不肯留给他。
白澄索性躲到了书房里,拿着奏表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连晚膳都是在书房里传的。直到月上三竿,周围只见风声月色,他那口浊气才吐出来,重新翻出任凝那份慷慨激昂,文字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奏表,喃喃自语:“任先生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朕本以为他只是歇几年就会回来……他也离开朕了,难不成朕当真是留不住一个亲友……”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白澄正自慨叹,耳边忽地传来一道低沉幽微的声音,几如响在他耳中,吓得他心中发颤。随着那声音响起,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条风流身影,从从容容地绕到他面前,在烛光映照之下,露出俊美妖异的笑颜:“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阿弟竟想着外臣以至中夜难眠,却把为兄我忘在了脑后吗?”
第79章 修改完毕
“皇、皇……白……你怎么会在这里?”白澄结结巴巴地问,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呼唤这个兄长,所以才会连话也说不利落。而他兄长却没有这样的顾忌,笑吟吟地走到桌前拨弄着烛火,手里的小铜剪在灯下盈盈闪光,与那双玉琢般的手交相辉映,光彩流丽。
白明月之所以能进玉京,当然不是罗严他们的手段,那两人一个劝他装作某个官员的仆从混进京,另一个干脆就要直接打上天来,都是些没用的主意。这次他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宫中而不触动玉京之外的禁制,靠的是从皇陵中带出来的那枚玉蝉。
无论过多少年,这座法宝似的空中城池也能辨认出白衍的气息,并将他吸收了他真气的白明月也视作主人,无声无息地开启了一道隐秘入口。他进来的地方就在仙城底部,殿中有秘道直通乾清宫,还有仙人手笔的传送阵法,正是高祖为后世子孙准备的最后一条退路。
这岂非是天命注定,要让他坐拥玉京,得到这片江山?
白明月轻轻扬眉,将压抑不住的欢喜化成了一声叹息:“我来看看你难道不成么?我是你亲生兄长,知道弟弟过得不顺心,当然要来安慰两句。《诗》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不管之前你我有什么矛盾误会,旁人给你气受,我总得回来替你撑腰。”
白澄紧张得脸色涨红,却又不愿叫内侍宫人进来,宁可孤身一人面对武功高强又不知来意如何的兄长。他紧紧握着腰间玉佩,里头也装了许多防身法器,甚至历代先帝留下的灵器,手指按在上面时,他就能鼓起几分勇气,看着烛火映照下越发俊美的兄长,狠狠拒绝:“我用不着你来看!这里是皇宫内院,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皇兄了,还不快离开!”
门外已经有内侍走动的细碎声音,院外还有一队侍卫执守,他们两人说话的时间久了,不知就会惊动谁进来。他早知道白明月是武道天才,可现在也至多是武师境界,若是碰上整整一队侍卫,再加上武师境界以上的侍卫首领,又怎么逃得过呢?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还会关心这个杀母仇人的死活,却控制不住心底的紧张和烦恼,五指越抓越紧,眼中的愤怒和委屈在烛光下清清楚楚地流露出来。
白明月却对他的排斥态度视若无睹,几步便走到白澄身边不到半尺处,手也放在这位小皇帝额头,只要稍稍用力便可弑君。不过他的手掌始终温柔不着力,只抿了抿白澄落在耳际的碎发,态度自然得就像他们的父亲还在生时。
白澄的头微微颤动,呼吸都显得格外废力,倒退几步,挥袖道:“你别这样,我和你之间有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白明月步步紧逼,态度温柔而又不容反抗,把他逼到了自己和书案之间,把那枚剪灯花用的小铜剪子递到了他手里:“你要是不信我,怕我伤害你,就用这个顶着我的咽喉,听我说完好吗?”
他握着那只柔软如棉的手,将剪子锐利的尖头顶在自己喉头,深遂包容的目光落到白澄脸上,怜爱地笑道:“阿澄,你以为我会伤害你吗?当初羊后几次害我性命,我杀了她,就算是一报还一报,扯平了,可你还是我弟弟啊。我这次甘冒奇险回来见你,其实也是为了帮你——你不是听任凝说,有龙夺了任卿的舍,跑到星宇秘境里去放我出来?其实他说得不全,那两条龙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掠夺咱们仙朝的龙气。”
“龙气?”白澄茫然地重复了一遍,那双总像是无辜的眼睛忽地闪过一丝锐利光芒:“你是说,那两条龙掠走了皇陵中的龙气?”
“不错。”他倒是来了玉京之后才知道,那位“龙皇陛下”不是哪儿冒出来的想当皇帝想疯了的鬼怪,而是一头真正的龙。再加上他要寻找的儿子,可不是两头龙么?
任家能拿这两头龙替任卿和徐绍庭洗白擅闯皇陵、私放钦犯之罪,他用起来更是理所当然。再掺上点皇室秘闻,半真半假的更能让人相信:“那两头妖龙是上界人皇打落九州世界的一对父子,为了重归上界,所以才夺占人身,闯进皇陵中吸取当年仙帝镇于其中的龙气。龙气一失,仙朝统治也不能稳固,我是急你所急,才特地自投罗网,回玉京来替你镇压气运。”
他的笑容越发温柔悲悯,浓浓的兄弟情谊在目中流转:“阿弟你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我有多疼爱你吗?我那天在灵前动手,也是因为皇后瞒下了父皇殡天之事,把我骗到那里,想要取我性命,一气之下才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我若不是为了你和咱们白家的天下,现在还可以在外头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而不是站在这里任凭你抓捕。”
他放开抓着白澄的手,那只铜剪就在他颈间晃了几下,然后滑落到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而他弟弟苍白着一张脸,袖里的双手微微颤动,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不就是一个皇位吗,我给你有什么,你若是不杀我母后,咱们还是兄弟……”